在兒子教育問題上,我和妻子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這是家庭戰爭時常硝煙四起的原因之一。我是教育的自由主義者,主張把握健康成長、自食其力的教育大方向后放任自流——自由選擇、自由發展,我把自己看作牧羊人,將羊趕到一大片草地后,我就躺到一邊睡大覺,至于羊吃不吃草?吃什么草?我一概不管。而我妻子不同,她是個勤快的牧羊人,羊怎樣吃草?吃哪塊草?她都要過問干預。有時候她恨不得自己變成羊,替羊去找草替羊去吃草。所以,我妻子是百分百的教育保姆主義者。自由主義者與保姆主義者過招,誰也說服不了誰,你說某某大人物就是靠自己自由成長起來的,她就說某某某名人就是父母棍棒底下擂出來的。人的類型有千萬種,教育方式也有千萬種,要在兒子的教育上達成一致,比登蜀道還難,好比兩大國間的外交,桌面上成果顯著,桌底下其實分歧永遠存在,矛盾不可調和。怎么辦呢?那就求同存異吧,那就井水不犯河水吧,那就自由主義保姆主義兩條腿走路吧。協商一致的結果是,我分管兒子課堂內功課,妻子分管兒子課堂外特長培訓。
實話說,可苦了我不諳世事的兒子,因為妻子獲得了特長培訓的權力之后,在權力得不到監管———老子不能干涉,兒子不知抗議的情況下,開始揮霍手中的權力,一年內為兒子報了繪畫班、武術班、象棋班,專門請了鋼琴老師,還有英語班和作文班為候選。看到此情此景,我實在過意不去,忍不住問妻子,能不能一年只報一個班啊?兒子不累,你也累啊。妻子不屑地回答,再累也比生孩子輕松吧,報這么多班,我是想試試水,看兒子有哪方面的天賦?試水出來后,就一條道走到黑,我就不信培養不出個大人物來。
最終,費了好大勁兒,好像并沒有試出兒子在繪畫、武術、象棋方面的天分,這些特長培訓如狗熊身后掰落一地的玉米棒子,成為一種教訓。不過狗熊手中還是剩下了一根玉米棒子,至于是不是最大的一根,不得而知———那就是兒子的鋼琴練習一直堅持了下來。妻子眼中,兒子是有些音樂天賦的,用她的話說可能跟郎朗有一比,她的證據是,好些個歌曲兒子聽一遍就會哼了,好些個曲子兒子彈一遍就會了。不過,在兒子音樂天賦方面我依然保留個人意見,因為妻子年輕時是做過鋼琴家夢的,我不敢說她在讓兒子堅持練鋼琴這事兒上是因為此,但也不排除她把她的夢寄托在了兒子身上的可能性吧。
不管怎么說,反正鋼琴叮叮咚咚的聲音迄今為止都還一直響在我們家里。我曾在北京的音樂廳里正兒八經地聽過一個美國人(名字很長記不得了)的鋼琴演奏會,我至今仍以為那是鋼琴對我耳朵的第一次啟蒙。一場演奏會聽下來,當時我被鋼琴的聲音震住了,說它雄渾,勝過壺口瀑布;說它清澈,不遜清泉石上流;它高貴它樸素,比這個豐富的世界還豐富;它喜它怒它哀它樂,比千千萬萬的復雜表情還復雜,如同夢幻一般。我無法相信十只手指和那只巨大的黑箱子,能制造出魔術般的激情和活力,如果我們相信上蒼創造了人的生命,那么鋼琴則創造了另一種生命。
手指和琴鍵共同完成的這種輝煌的感染力和吸引力,很多年來都活動在我的記憶中,我不僅對鋼琴本身充滿了好奇,我甚至覺得家中如果擺上一架鋼琴,哪怕無人彈奏,它所傳達出來的氣氛也會將我們與灰頭灰臉的生活拉開點距離。所以當妻子說為兒子買架鋼琴時我滿口答應。鋼琴抬回家時,兒子還太小,站都站不穩,妻子下班回來開始坐在琴邊溫習年輕時四五年的鋼琴課程,翻來覆去就那幾支曲子,而且彈得有些磕磕碰碰。仿佛怕我詆毀、挖苦她彈得難聽,在我開口之前她總是說不許評論,她是給兒子鋼琴啟蒙呢!我說不是啟蒙,是起懵吧……或許受了我不經意間的多次打擊,在專門給兒子請了鋼琴教師后,妻子就很少上琴彈奏那些刻著她當年歲月影子的曲子了,而是成了兒子的副鋼琴教師,專職監督和指導,盡心而盡責。
盡管有時因兒子一個指法或一個節奏不到位而怒容滿面,但看到兒子的小手在琴鍵上鳥雀一樣跳躍,更多時候妻子臉上總洋溢著教育保姆主義者的成就和幸福。可不幸的是,從兒子坐上琴凳的第一天開始,我聽覺所受的煎熬也開始無休止地折磨我,我在音樂廳建立起來的鋼琴演奏的輝煌與高貴的感受,也土崩瓦解。我切身體會到了孔雀美麗的開屏背后藏著不美麗,體會到了臺上光亮一閃的背后藏著無邊的黑暗,一曲高貴與輝煌的音樂背后是單調乏味的數以千萬億萬次的機械重復和情感體驗。
成名世界樂壇后的郎朗回憶說,因不堪忍受琴聲的吵鬧,他以前練琴的屋子門窗時常遭受鄰居的玻璃瓶和臟水的光臨,他父親不得不用厚厚的棉被將整個屋子包裹起來,以免琴聲泄露出去。盡管后來人們要花大價錢才能聽到郎朗天才的演奏,但事實就是如此。我的書房與客廳相連,鋼琴在客廳,我不可能像郎朗的父親那樣把書房掛上一圈棉被,而與兒子的琴聲劃清界線吧,如果這樣,我的自私不僅會被妻子罵得進地獄,且從情理上也說不過去。我必須忍耐。那些聲音,怎么說呢?同樣一只黑色的箱子,不同的十個指頭,用彎彎繞繞的東北腔說,差別咋就那么大呢?一個初識樂譜上黑黑的豆芽菜和八十八個琴鍵的小孩子,在鋼琴上把一句簡單的曲子敲出來時,就像一個蹣跚學步的小孩子突然掙脫父母的保護,搖搖晃晃、跌跌撞撞地向前沖去,讓人的心懸起來,不得不為他捏把汗。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的聽覺都被兒子的琴聲懸在半空中,長時間不能安妥下來。
有時候它如一個混亂的鐵匠鋪響著雜亂的敲擊聲,有時候它如風雨交加的夜晚響著的雷電聲,沒有規則,讓人不安。總之,我聽不到一支完整協調的曲子,鉆進我耳朵的是不斷打斷琴聲的妻子的聲音:節奏錯了,手型又變了,音彈丟了,高音譜表彈到低音譜表了,觸鍵太輕了,太重了,停,停,重來,重來……似乎沒有盡頭。如果輝煌與美妙的鋼琴樂聲是被這樣讓人痛苦地鍛造出來的話,我寧愿偉大的鋼琴家不要誕生在我家里,這一談不上美感的過程遠比舞臺上光耀的過程要持久得多,要考驗人得多。
直到一天黃昏的到來,一曲稱得上美妙的鋼琴聲飄進了我的書房,我知道那是來自我七歲兒子小小的手指和那只黑色的箱子。曲子是一支蒙古民歌,琴鍵居然敲出了馬頭琴的味道,草原寬廣、優美的元素居然也在曲子中浮現出來了,節奏舒緩,和聲協調,一切都恰到好處。接下來是依·菲利浦的《搖籃曲》,鋼琴的聲音營造出了一個安靜的場景,我似乎聽出來了真正的安靜是有聲音的,均勻而搖動的感覺,好似搖籃般的節奏。再接下來是歌劇《白毛女》的選曲《北風吹》。我有些被觸動了,我從書房跑出來,開始和妻子探討兩個問題,一是我們幼小的兒子他并沒有寬廣、安詳、悲涼等用如此詞語描述的這些情感的體驗,而從他手中確實誕生了這樣的情感;二是僅存于頭腦中的感覺和情緒在鋼琴中演繹出來,與觸鍵的輕重、節奏的快慢、和弦的組合———這空與實之間是怎樣達成協議的?它們的關系怎樣?
兩個問題我都無法得到答案。或許兩個問題根本就沒有答案。妻子只是告訴我,雖然兒子現在精力主要放在技巧訓練和音樂感性理解上,談不上多么出色,但音樂之神的手眷顧于誰,這永遠是個只有音樂之神才知曉的秘密。
一個鋼琴練習者只是在漫長的艱苦卓絕的訓練和體驗中期待那只手的降臨;而一個鋼琴欣賞者只是一個見異思遷、毫無耐心的等待擁有那只手的演奏者出現的消費者,所以說一支曲子、一個演奏者、一個欣賞者能走到一起,都是偶然。可能妻子說的那個毫無耐心且見異思遷的鋼琴欣賞者就是我吧。不過,在兒子的教育問題上,我必須承認,教育的自由主義者敗給了教育的保姆主義者,而其中的原因大抵因為鋼琴———這只擁有魔術般神力的黑色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