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1月26日,紀念傅雷夫婦逝世40周年——傅聰鋼琴獨奏音樂會在廣州星海音樂廳舉行。本次音樂會上,傅聰彈奏了肖邦、海頓、舒伯特以及德彪西的作品,曲目及音樂家選擇的寬廣,超過了傅聰以往歷次音樂會,這也是2006年歲末之前傅聰獻給觀眾的最后的經典。正如廣東鋼琴學會會長黃天東所說的,聽傅聰的現場相信會是一種很難得的體驗,因為他已年過70,可能隨時會離開這個舞臺,而且像他這樣在樂壇縱橫多年的鋼琴家,在中國確實已不多見。在曲目上他會選擇自己想要彈的東西,不會刻意去迎合觀眾,制造一種現場氣氛。關于傅聰先生在音樂上的造詣無需我們多說,時值傅雷夫婦逝世40周年,將傅聰先生對父親傅雷;對肖邦、對鋼琴的自述在此摘錄下來,可以使觀眾從另一個側面,來接近這位不易接近的音樂家。
談傅雷——對父親,我記憶最深的是他受煎熬的心靈,他的理想和現實的沖突,還有他感情上的大波大浪。
離開上海時父親的臨別贈言其實我從小就聽他說過:做人,才做藝術家,才做音樂家,才做鋼琴家。其實對我來說,怎樣做人是一個很天然的事情。我從小已經有了一個很明確的信念——活下來是為了什么?我追求的又是什么?父親說先要做人然后才能做藝術家。藝術家的意思是要通,哲學、宗教、繪畫、文學……一切都要通,而且這做人里頭也包括了做人的基本精神價值。這個面很廣,不一定是要在琴上練的,而是要思考。我的這種思考無時無刻不在進行。憑良心說,《家書》我很少看。為什么?我不忍卒讀啊!一翻家書,我就淚如雨下,就整天不能自持,就整天若有所思,很難再工作下去。可事實上《家書》里的話都已刻在我心里。特別是父親的遺書,我現在一想起它,眼淚就忍不住了!
對父親,我記憶最深的是他受煎熬的心靈,他的孤獨,他的內心掙扎,他與社會不能和諧,他的理想和現實的沖突,還有他本人在感情上的大波大浪。出國前我去北京的時候,他曾經用詩一般的語言寫信給我,象寫懺悔錄似的,寫大自然怎么樣冰封,小草怎么樣在嚴寒折磨之下長出來,應該感謝上蒼。可惜那些信都沒有了,假如還在的話,可能是所有家信里最感人的!我親眼目睹我父親受苦受難,還有他在感情上的大波大浪,這使得我很早熟了。那是因為我很早就看到人類靈魂的兩極。人的靈魂里有多少又渺小又神圣、又恐怖又美的東西啊!莎士比亞筆下的世界我很早就在家里看到了,哈姆雷特和李爾王的悲劇我也看到了——當然,我這是舉一個例子,并不是說我家里真的發生這樣的事情,可是家里那種大波大浪我是從小跟它一起成長的。這些經歷不是人人都有的,這些經歷也更使我有了人生的信念。
談肖邦——熟讀后主詞,就基本上是肖邦的精神。他的音樂里沒有伴奏,里頭都是音樂,跟詩是最接近的!
演繹肖邦我說不上是權威,我不過是他一個忠誠的追隨者。熟讀后主詞,就基本上是肖邦的精神。肖邦的音樂最主要的就是故國之情,還深一些的,是一種無限的惋惜,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哀!這種無窮盡的懷念不光是對故土的懷念,那種感情深入在他的音樂里,到處都是一個情字!
肖邦古典的根是很深的。他的音樂和聲非常豐富,同時對位復調的程度非常高,不像巴赫的,一聽就是對位。可以說,他的音樂里面包含著中國畫特別是山水畫里線條的藝術,有那種化境、自由自在的線條……
除此之外,肖邦音樂還有和聲的美。不像一般的彈鋼琴,右手是旋律的話,左手就是伴奏,肖邦的音樂里沒有伴奏,里頭都是音樂,都有豐富的內容。為什么人們都說肖邦是鋼琴詩人?他的音樂真是最接近于詩的,有歌唱、還有舞蹈,他的音樂全是從民間舞蹈出來的,每一句都是這樣!即使是敘事曲里都有瑪祖卡和華爾茲的影子。他的協奏曲也是這樣,比如說第一協奏曲,第一樂章后面有波蘭舞曲的影子,而開始那個樂隊的部分還是瑪祖卡呢!很多人,包括西方的音樂家都不知道!我說透之后,他們覺得很驚訝,但是仔細一分析,又覺得有道理!
此外,還有更重要的一點:肖邦要說話!肖邦的音樂跟詩那么接近,好像他在跟你說話。有一首他的E大調夜曲作品62,第一次接觸它時,最后那一段我就感覺真是淚眼望花花不語,亂紅飛過千秋曲(此處引用有誤,應為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原句出自歐陽修詞《蝶戀花》——作者注)!亂紅顏色的感覺真實極了!每次我彈這個曲子就真是那個感覺——淚眼望花花不語!肖邦的音樂那個感人啊!每個人都會感覺到他在對你說話!肖邦真的跟詩是最接近的!
談鋼琴——小時候什么也不會,還一邊彈琴一邊看《水滸》,但我彈琴時非常自得其樂,覺得到了一個極樂世界。
我愛音樂,可彈琴是苦差事。小時候我也愛玩——也難怪父親要生氣,我要是他,發現兒子這么干我一樣會生氣:琴上放著譜子,我有本事同時看《水滸》,樣子好像在彈琴,手指好像自動在彈,眼睛卻全神貫注地在看黑旋風李逵怎么樣怎么樣。爸爸的耳朵很靈,聽著不大對,下樓來一看,抓住了,大喝一聲,真的像李逵大喝一聲一樣!也難怪,小時候喜歡是一回事,我想小孩子很少有自己愿意下苦功的!
其實憑良心說,我小時候學鋼琴底子很差很差,真正彈琴只有很短的時期。后來有一段時間我就反抗父親,家里鬧得不可開交,簡直沒辦法彈了!不光是去昆明的3年,以前那些年都那樣!所以我的基礎很差很差!我真正花工夫是17歲時第一次回上海,18歲就第一次公演,說起來這真是天方夜譚!
這是全世界學音樂的人都覺得不可置信的事情。一兩年之內就去參加肖邦比賽,我自己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很荒唐,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可能!不過我對音樂的感覺非常強烈,這一點我是知道的。我剛剛開始學琴的時候,教我的老師和我爸爸都說:孺子可教也!
因為小時候雖然什么也不會,但我彈琴時非常自得其樂,我覺得我到了一個極樂世界,在這一點上,我想恐怕很多世界第一流的鋼琴家都從來沒有達到過!這跟他們的技術、修養都沒關系,這只是上天給我事業的一種特殊的眷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