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蝸牛一般緩慢地往前移。我們排隊排了兩三個小時了,我才有勇氣和父親說上幾句話:"來報考的學生真多。全中國每個人都來報考了。"
父親解釋說:"進入第一輪考試很容易。你只用交上一盤磁帶,如果考官聽過后覺得還行,他們就會讓你來這兒現場彈。別看現在有幾千人,第一輪后只有四十人不會被淘汰。"
我們終于排到了大樓的入口。進了大樓以后,又開始了另一輪無休無止的等待,之后才能進入設在籃球場隔壁的考場。我們一寸一寸地往前挪,一寸一寸地更接近考場。我不久就聽到了學生在演奏。有的聽起來很好,有的不怎么樣。我試圖不去聽他們,只想著我準備的音樂,在我腦海中回旋的將要決定我的未來的音樂。
已經考完的學生從考場出來后,會停下來和我們還在排隊的人說話。一個女孩說:"我彈得太糟了。每個人都彈得很糟糕。考官看你的眼神就像匕首一樣。"
聽她這么說,我想起了我在太原的第二次比賽,我輸掉的那一次。當時也有些在我之前演奏的小孩子說過類似的話:"我彈得不好……每個人都出錯……考場里面一團糟。"他們是想要嚇唬我,這個女孩也不例外。說白了,她是在說:"我沒彈好,你也不會彈得好。"
當我終于走進考場時,我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坐在考官中的發脾氣教授。我不敢沖她看,但我感覺到她在虎視眈眈地看著我。我很害怕。父親像往常一樣拍了拍我的后背。我筆直走向那臺大鋼琴,在考官面前小鞠了一躬,然后坐下來。我想象孫悟空就坐在我身旁,于是就開始彈了。
彈完之后,我不太確定自己彈得怎么樣。父親和二叔一個勁兒地讓我放寬心。他們說:"你一定會在前四十名里面的。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我有疑問。萬一發脾氣教授說動其他考官一起反對我怎么辦?萬一他們發現我沒把她列在申請表上怎么辦?
過了兩天,音樂學院才張榜公布過了第一輪的學生的名單。音樂學院的傳統是在布告欄里貼一張大紅榜,上面用黑色的濃墨列出進入第二輪的四十個學生的名單。
郎朗[微博]榜上有名。
在中國,紅色是代表喜慶的顏色。我在大紅榜上看到自己的名字,一下子如釋重負。發脾氣教授沒有毀掉我的機會。我過了一關,但下一關要艱難得多。四十個考生中只能錄取十四人,但進入前十四名還不夠,因為只有前七名能拿到獎學金。沒有獎學金,我負擔不起上音樂學院的費用。對我來說,拿第八名并不比拿第兩千五百名強。
而且,下一輪考的不僅僅是演奏,還有音樂理論及和聲學的筆試??脊贂喑鲆粋€和弦,你得聽辨出來,說出名字:三和弦、七和弦、不協和和弦、增減和弦等。接著還要忍受煎熬,接受節奏型的測試:考官會飛快地演示,而你必須重復考官的演奏。那不是我的強項,所以我很擔心,而第二輪考試前還有好幾天的時間可以讓我擔心。
音樂學院給進入第二輪的四十名學生按排了琴房,供我們排練演奏的曲目。因為家長不能進入校園,這些學生的父母,甚至爺爺奶奶便站在校門外,透過琴房的窗戶鼓勵、責難或是指點他們的孩子,那樣子就像體育比賽場上尖聲叫嚷的觀眾。因為一家一個小孩,每個人都對家里獨生寶貝的命運前途格外地關注。"你彈得太快了!你彈得太慢了!你彈得太散漫了!"有的學生對這樣轟轟烈烈的場面無動于衷,他們會右手彈琴,左手和朋友打牌。有些父母不善于識別音樂,他們把別人的演奏當成了自己孩子的演奏,沖著琴房亂發指令。父親不會這樣。他從不會把我和其他任何人弄混。他知道我彈琴的手法、風格和樂句劃分的特點,他比我還要了解我彈琴的方式。要是他喊出指令--"郎朗,把最后一個樂章再彈一遍,不過這次連奏要再流暢連貫一些"--我會聽他的。
可是在第二輪考試前的那些天里,我分派到的練琴房離大門很遠,這當然對我不利,因為父親聽不見我彈琴,沒辦法給我指點。
琴才練了一天,父親就建議說:"試試看,能不能和靠近大門的哪個學生換間琴房。我必須得聽你練琴。"
第二天,我順著過道一路走去,問了幾個學生能不能和我調換房間,但他們一口回絕了。當然他們和我一樣,都想讓父母來指點他們,而競爭又是那么激烈。我幾乎就要放棄,決定不去敲離大門最近的那間琴房的門。有什么用呢?我看夠了別的小孩子拋給我的冷眼。但我還是敲響了門。門打開了,我一下子認出站在我眼前的男孩。他也是從沈陽來的,我五歲那年參加地方鋼琴比賽榮獲冠軍,他就是名列第二的那一位。他比我年紀大,現在已經是音樂學院的學生了。
他說:"郎朗,你當然可以用這間琴房。你應該靠你爸近點。他能幫助你。"
他的姿態讓我很感動。即便是在競爭激烈的音樂學院,還是有人以助人為樂。因為父親和我屢次受到我們沈陽"朋友"們的嫉妒和暗算,他的友善和慷慨更顯得意義非凡。
第二輪考試的中心曲目是莫扎特的一首奏鳴曲。父親知道,演奏這首曲子需要極其敏感的處理。他隔著窗戶指點我,他的高聲喊叫成全了我敏感的演奏。這聽起來很可笑,甚至顯得自相矛盾,但不知為什么,我們的合作方式是有效的。
我恢復了自信,但仍然感到緊張。畢竟,這就是最后的一次機會,不成功便成仁。在第二輪考試的前夜,我回到父親的床上,讓他摟著我睡。但即便是在他溫暖的懷抱里,我仍然睡得不很安穩,心懷忐忑,擔心自己會失去這次機會,就像父親多年前失去他的機會一樣。
天一破曉,我倆就都醒了。中午時分,我們來到了音樂學院。下午一點鐘,我參加理論考試。三點鐘,父親像往常一樣拍了拍我的后背,我向包括發脾氣教授在內的考官們鞠了一躬,然后開始演奏。我彈了三十分鐘,是我從小到大彈得最好的一次。
那天晚上,我夢到一群龍在身后追我。我穿過火焰,飛過天空,躍過黑色的云朵,向追我的惡獸投擲閃電。接著,真正的雷鳴把我驚醒。一陣來勢兇猛的夏日的暴風雨向北京襲來。父親騎自行車帶我到音樂學院,我們倆都給淋得透濕。二叔已經在那兒等我們了,他也想來看他們放榜。
我在二叔和父親的簇擁下走進了主樓。在大廳的盡頭,我可以看到那張大紅榜,還能聽見小孩子和他們父母哭泣的聲音,還有些叫罵聲。我突然失去了向前走的動力。我沒有勇氣去弄清楚自己的名字是不是在前十四名,更別提前七名了。父親和二叔走在我前面,先是一路小跑,接著簡直就是狂奔起來。我看著他們順著大紅榜從上到下掃了一遍。
沉默。
接著是一聲狂喊。
二叔興高采烈地叫起來:"郎朗,你是第一名!"
我看到父親笑了。我們搬到北京已經有一年半了,他還是第一次笑。
我歡呼雀躍,一路跑到大紅榜前。當我看到自己列在榜首的名字時,我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前所未有的尖銳的叫聲。我想要擁抱什么人,而我最終擁抱的人是二叔,不是父親。接著我們去給母親發電報,告訴她這個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