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父親的時候總會想起我們那個溫馨快樂的家——福園。那里曾是上海音樂學院的老師教授和家人生活的地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那里每一個窗戶都會傳出音樂之聲。我們上音的家屬孩子就在院子里,一邊聽著家屬大院交響樂,一邊長大。
最近,鋼琴家、指揮家許忠和主持人王勇為紀念我父親王羽舉辦了音樂會——《俄羅斯的冬天》,我和母親林明珍一起,借著這個機會,重回故里,走訪了福園。
一走進福園的弄堂,我仿佛就能聽見爸爸那輛老坦克自行車的吱吱咯咯的聲響。那時他是上海音樂學院附中的校長,每天早上五點,比鐘還準,他就騎著老坦克到學校去了。冬天那寒冷的清晨,調皮的學生們窩在暖暖的被洞里,一聽到校長的老坦克聲,一個個刷刷刷地竄出被窩,鉆進琴房開始練琴。他們都知道校長的訓誡:藝術是神圣的,辛勞的。縱然有驚世駭俗的天分,沒有嚴格的訓練,你永遠是未經雕琢的一塊生玉。
我和母親到了弄堂里,一抬頭就看到我們家二樓的窗口,雖已今非昔比,但我們依然感覺到爸爸站在鋼琴前給學生上課的樣子,依然能聽見他全情投入地高唱著樂曲的主題在啟發學生的生動模樣。
記得文革初的一天下午,就在這熟悉的院子里,來了一群收購站的人,他們吆喝著:收廢紙費品嘍!我好奇地探出頭去,只見很多家的老師們都用買菜的籃子裝著滿滿的樂譜和書籍,一筐筐地從窗口往樓下院子里吊。那收廢品的人就用力剝去書和樂譜的精裝封面,扔在地下,把書芯和譜芯撕撕碎當廢紙稱斤頭。我立刻叫出了爸爸:大家都在破四舊,我們怎么辦?看著院子里的情景,爸爸驚呆了。沉默了很久,最后他說:即便全院子每家賣光了書籍和琴譜,我也不賣!
爸爸還是一個琴癡。他不僅彈琴,教琴,調琴,修琴,還是一個賞琴專家。他為學生和老師精心選購的鋼琴,都成為他們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傳家寶。但爸爸偏偏在給自己挑琴時鬧了個有名的笑話。國內當時沒有新鋼琴店,買琴都是憑運氣在舊貨店里淘。文革中期,有一天爸爸高興地告訴媽媽他又在舊貨店里發現了一架好鋼琴。記得那天中午,幾位工人幫著爸爸把新鋼琴運到了福園。搬上二樓我們家后,工人們走了。爸爸迫不急待地坐在琴凳上,在琴鍵上飛奏起來,他不停地彈著,還得意地對我們說:這琴的聲音實在太好啦!正在興頭上,只聽媽媽說:王羽啊,這架鋼琴就是你原來的那一架呀!爸爸哪里肯信?
音樂學院的老師幾十年了還總會談起這一可愛的趣事。這就是爸爸的癡注定了他和這架鋼琴的緣吧。
父親一生培育音樂家無數,遍布世界各地。他真誠,快樂,喜悅地侍奉了一輩子他的音樂之神,修得了一座音樂家的殿堂。這是生命給他的最大恩惠。晚年的父親平靜而滿足,遠遠地關注著他從福園教起的學生,如今彈奏在世界各地的舞臺上。遠遠地欣賞著曾在他的花園里,被他種植、耕耘、施肥、剪枝、撥弄過的青苞澀果,如今在世界的花園里鮮花盛開,桃李滿樹。
父親去世后,居住在世界各地的摯友、學生們相約在同一時間彈奏肖邦的鋼琴《葬禮進行曲》為他送行。我仿佛聽見父親答謝他們道:若有來世,我仍彈鋼琴——這是他生前最愛說的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