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琴和音樂相伴吳龍走過了近50年的人生歷程,這名52歲的鋼琴家、中央音樂學院教授視鋼琴為他的最大財富。
在他的世界里,他專注于音樂。在生活里,他認為如同彈鋼琴一樣,只要把事情做好了,自然會有掌聲。可在世俗的生活里,各種瑣碎和壓力讓他難以應對。糖尿病和抑郁癥向他襲來,加速了他的無措。6月16日,他選擇從17層樓的家中墜落,遠離這塵世的喧囂和苦悶。
17層樓的墜亡
在吳龍IPAD的備忘錄中,最后一條停留在6月14日,僅有一個紅色的句號。這或許是吳龍生前留下的對于生命的最明確暗示。
兩天后,他從位于西城區一高檔小區17層的家中墜落。事發時,妻子楊彬和7歲的女兒都在天津,楊彬趕回來時,吳龍早已不省人事。
楊彬回到家中,她在客廳發現,丈夫把家里的水、電、煤氣卡和重要證件都整理好放在桌上,沙發上放著吳龍的手提包,里面有他的錢包,現金都在里面,連一毛一毛的紙幣都整齊地碼在一起。而在以前,家里的現金都放在抽屜里,吳龍口袋里的錢都是一團一團的。
房間的最北側,是書房兼琴房。朝北的右側窗戶還開著,窗戶內側是吳龍留下的一雙拖鞋,擺放有序,就像他要上床睡覺一樣。
現場勘查的警察告訴楊彬,窗戶兩邊留下很多吳龍的手印,他應該是扒著窗戶一點點滑溜下去的,一定是猶豫了很久。
歸國十年
在外人看來,吳龍的生活值得艷羨:他擁有美國國籍和海歸身份,是業內聲望日隆的鋼琴家和聲樂藝術指導、中央音樂學院教授,住在高檔住宅,家庭美滿。
1959年11月,吳龍出生在上海一個知識分子家庭,5歲開始學琴,19歲考入總政歌舞團。1989年,吳龍赴美留學,攻讀音樂碩士學位和博士學位,主修鋼琴伴奏和歌劇聲樂藝術指導。這期間,吳龍曾任布法羅歌劇院藝術指導,與世界著名指揮家、歌唱家合作排演了20多部歌劇,贏得歌劇界權威人士贊譽,被稱為學者型鋼琴演奏家,后在波士頓大學歌劇學院任教。
2002年,吳龍和妻子放棄國外的安定生活回國,他說,歌劇聲樂指導在國內還是一片空白,想回國推動這方面的發展,發揮其所學。當時又恰逢吳龍父親去世,母親需要照顧。
2003年1月,吳龍受聘于上海音樂學院,這段時光并不是很順心。楊彬說,吳龍被安排進一個主要面向藝術團體進修人員的歌劇中心,與開設新專業的設想差距很大,這讓他很失落。
一年后,吳龍轉投中央音樂學院,任該院聲樂歌劇系鋼琴藝術指導教授。
吳龍很看重中央音樂學院這個平臺。好友林立還記得,5年前,吳龍給她發短信說他又續簽了5年,能感覺到他很開心。
楊彬說,作為外籍聘用人員,吳龍在音樂學院的收入是年薪10萬,幾年未漲,不比正式的老師有編制、有課時費等。這些吳龍并不是十分在意,也有別的學校希望他去,但他說中央音樂學院能實現他的理想,他希望一直留在這里。
孤獨的鋼琴家
曹群是吳龍交往幾十年的老友。他說,從去年9月開始,吳龍有時會感嘆:這些年很累像是走鋼絲。
回國后,吳龍致力于發展聲樂藝術指導。楊彬稱,聲樂藝術指導是通過歌唱、舞蹈、伴奏詮釋故事,把舞臺和音樂等統一起來,這種形式更富有感染力。這是藝術家的最高夢想,對吳龍來說更具吸引力。
在中央音樂學院的8年,吳龍在學校參與了6部歌劇的藝術指導,有《魔笛》《蝴蝶夫人》《茶花女》等,幾乎每年一部。
排歌劇非常累。學生郭佳音和徐薇薇說,聲樂藝術指導要負責挑選劇本、演員、曲目,聲樂和舞美的配合。一部歌劇里有二重唱、三重唱、詠嘆調,都得他指導排練,每部歌劇的排練需3個月到半年時間。
楊彬說,吳龍希望達到完美,稍有不滿,他就一遍遍重來,國內很少有人像他這樣了解聲樂藝術指導,都是無序的,他自己在其中摸索,陶醉在里面。
2008年,曹群從英國回來,陪同英國專業學院的教授去看吳龍排的歌劇,對方大贊吳龍專業。但曹群說,據他觀察,在國內,聲樂藝術指導還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鋼琴伴奏還處從屬地位。
接近吳龍的人稱,有些微妙的事情吳龍不是很能理解。就拿選擇演員來說,讓誰上場不讓誰上場,有時并不取決于演員的實力高低。每每遇到這樣的事情,吳龍在內心里是固執的,也是痛苦的。
吳龍有時會飛到國外去聽歌劇和音樂會,找人交流。在楊彬看來,他在內心是孤獨的。
被割裂的生活
作為鋼琴家,吳龍欣賞一句名言:一個鋼琴家,當他坐在鋼琴旁,他比任何一個富有的國王都幸福。鋼琴和音樂,充實了吳龍的世界。
吳龍幼時學琴,正值文革,為了偷偷學琴,家里將鋼琴藏在閣樓樓梯下的小屋里,并且給鋼琴的琴縋和琴弦之間加進一層海綿,這樣練琴琴鍵就發不出聲。當年的同事林立記得,在總政歌舞團,吳龍總是在練琴,宿舍熄燈了,他就學英語,聽國外歌劇。
這一習慣保持到現在,他的生活就是彈琴、排練、研究樂譜,很少在午夜前睡覺。林立曾三次負責組織中國音樂家赴境外演出,均由吳龍負責鋼琴伴奏和藝術方面的音樂指導,別人都出去購物了,他還在那里練琴。每次演出結束,吳龍從舞臺走下,都大汗淋漓。你叫他,他要愣一下才能回過神來,他太專注于音樂。
然而,鋼琴和音樂之外的世界,對吳龍來說是陌生的。
林立說,老友聚會聊起音樂,他神采飛揚,一旦聊到其他話題,他就不說話,在一邊默默地笑。那個時候,你不會覺得多了一個人,也不會覺得少了一個人。
家里燈泡壞了,都是楊彬爬上去換。出去買東西買錯了,吳龍都不敢自己回去換。楊彬說,吳龍確實不擅長經營人際關系,他出事半個多月了,系里只有一個他多年前就認識的同事來家里慰問。
普通人是用音樂來調劑身心,作為音樂家,他更需要的是學會生活。楊彬認為,這與吳龍的經歷有關,父母總教育他把琴彈好就行,其他的不用管,他認為就像在臺上彈琴,只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了,下面自然就有掌聲。
懸而未決的合同
在楊彬看來,今年困擾吳龍的一個大問題是他與中央音樂學院的合同能否續簽。今年8月,吳龍和校方的合同就要到期。對于外籍聘用人員,校方應提前3個月談是否續簽。但到了今年5月,學校都沒人提。眼看就要放暑假了,還是沒人找他談續簽之事。如果不續約,他就要面臨出境。吳龍很著急,我讓他去問,他說人家告訴他要等。
合同的懸而未決讓吳龍焦躁。楊彬勸他,連學生都能找到工作,他還擔心什么?就算學校不能續約,教學生學琴收入也不少,但這種掙錢方式他感覺恥辱。
楊彬說,吳龍出事后,學院的領導來家里看望,他們提起合同的事,對方說沒有說不和他續簽啊。但究竟為何校方沒找吳龍談續約之事,楊彬不得而知。
楊彬說,吳龍應對生活的能力較差,普通人可能不覺得這是多大的事情,但他覺得很重要。吳龍特別在意別人對他的評價,每有演出,第二天他就很關注音樂評論。有朋友說,他很愛面子,他希望繼續在中央音樂學院干下去,如果不干了,他會覺得很沒面子。
雖然擁有美國國籍,但是對于吳龍一家而言,再回美國并不現實。吳龍曾對好友曹群說過,想在國內這么干下去,在外面也沒有財產和地,他最大的財產——他的施坦威鋼琴都隨他運回了國內。
糖尿病和抑郁癥
這兩個多月來,吳龍已經很少彈琴。
他的體重突然直線下降,腰圍從三尺二瘦到二尺六。今年5月,吳龍在楊彬的勸導下,去了世紀壇醫院,被查出患有糖尿病。
吳龍住院時特意囑咐妻子,不要讓別人知道我生病了,楊彬后來才知道,那段時間,他給朋友和學生發短信,總是說他在外地有事情等等,他怕別人知道他病了。
出院后,吳龍的體重還是不停往下掉。他不愿去學校,擔心有人問他怎么又瘦了,我不想看到他們可憐我的眼神,他這樣對妻子說。
楊彬看丈夫情緒低落,精神恍惚,鼓勵他去看心理醫生。他覺得難為情,還說醫生解決不了問題。6月2日,楊彬硬拉著吳龍去看心理醫生,可他不愿說話,還是我替他回答問題。醫生給他開了一周的藥,11日,吳龍又去看了一次,這次掛的神經內科,他擔心和醫生交談會被別人聽到,就用英語講。
這一次,他被確診為抑郁癥,抑郁原因和狀態待查。醫生讓他6月17日再去復查,但他顯然不想再去。
楊彬說,很難說到底是哪根稻草壓倒了吳龍,但生活里的這些事情,一環一環的,他對生的熱情一點點滅下去了。
6月14日早上,學生郭佳音接到吳龍打來的電話,他在電話里讓郭去給他的本科學生彈伴奏。他總是嘆氣,說話混亂,現在想來,應該是哭了。郭佳音說,在學生面前,吳龍從來沒有一點架子,像他這樣的藝術家,很多人都是很傲氣的,但他不是。他會和學生去學生食堂吃飯,搶著付錢,學生上課時用的樂譜,都是他親自打印。
當天晚上,好友曹群給吳龍打過一個電話,他說自己身體不太好,工作上還有不少壓力,又很苦悶。曹群提出去家里看看他,但被吳龍拒絕。
兩天后,他選擇從窗口墜樓。窗后就是他最心愛的鋼琴,鋼琴上放著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二鋼琴協奏曲,這是他計劃11月份開辦個人音樂會選的曲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