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就坐在鏡子面前,鏡子照出了她的模樣。女孩兩頰偏瘦,不停地眨動兩只眼睛,但鏡子已經無法告訴她這一切。她是盲人。女孩說,她想知道鏡子里的畫面。
還是和六年前你看見的差不多。站在她身后的母親告訴她。
女孩又問:那媽媽你呢?母親凝視了一下鏡子里的自己,告訴女孩,頭發白了,但是,我把它染黑了。母親掰開頭發,果然,有一些狡猾的白發藏匿其中。女孩叫王鈺是海南省第一位盲人鋼琴調律師;告訴她鋼琴擺在哪兒的母親,叫蔡玉梅。
媽媽,鋼琴擺在哪兒?
2月12日上午9點,天氣有點兒冷,蔡玉梅的電動車已經冒著冷人的毛毛雨行駛了20分鐘。在海口龍華路18號,她把電動車停下來,牽著女兒王鈺的手,走進了一家琴行。
王鈺要來這里取工具,去為一架老舊的鋼琴調音。
那是濱海大道一個小區內的一臺鋼琴,久未使用,病情嚴重。去年12月22日,母女倆已經去過一次了。王鈺在調一根低音區的弦時,還沒調到標準音,就聽到嘭然一聲巨響,就好像鐵架子摔下來的聲音,王鈺不知道周圍發生了什么事,嚇壞了。
蔡玉梅也被嚇了一跳,連忙湊過去。原來,一根老朽的琴弦,斷了。
這次,她們要去將斷掉的琴弦換掉,重新為鋼琴調音。還有一個止音呢呢,媽媽。出發前,王鈺在一個小盒子里摸索,試圖找到另一個像楔子一樣的東西。
在下面,就在你的前面。蔡玉梅把王鈺的手,拉到止音呢前。
王鈺摸到了止音呢,臉上露出了笑,這種止音呢,調三角鋼琴的時候要用到。
6年了,電動車陪著母女倆走了很多路程。做父親的忙于賺錢養家。王鈺無法躲開沖撞而來的人和車,她去哪兒,蔡玉梅都要陪著。整個??诘穆肺叶寂軤€了,只要告訴我在哪條路,我就能找到。蔡玉梅把自己訓練成活地圖,自信能找到任何女兒要去的地方。
媽媽,這里的路口很多嗎?感到蔡玉梅在幾個路口停下來猶豫,王鈺問。
是有很多路口,不過媽媽記得。蔡玉梅回答。
鋼琴就擺在窗邊。鋼琴的旁邊,是一個小書架,上面擺著一些書,以及一只招財貓。媽媽,鋼琴擺在哪兒?王鈺的腳,碰到一張桌子的腿。她停下來,問蔡玉梅。
蔡玉梅將王鈺扶到鋼琴邊。鋼琴的前面是窗子,外面有椰子樹。真的嗎?站到鋼琴前的王鈺,臉上現出了喜悅的神色。她的眼睛朝窗外望去。窗外,毛毛雨中的椰子樹,冷冷清清,一束柔光,照射進來。
媽媽,想跟你說謝謝
20歲的王鈺目前在她的老師湯強所在琴行調音。這一天,湯強請她們母女倆吃飯。母親牽著女兒的手,走在大街上。
我什么都看不見,眼睛里看到的是一片紅色。白天是紅色,睡了,閉上眼睛還是紅色。王鈺甚至不能確定,那是深紅色還是淺紅色。她只記得自己最喜歡的顏色是綠色。那是青草的顏色,樹葉的顏色,春天的顏色,充滿了希望的顏色。
她扶著母親的肩膀,每逢有一個轉彎或停頓,母親總要告訴她。坐在飯桌上,母親倒了一杯茶,推倒她面前,再把她的手拉到茶杯處。無須過多言語,已成默契。
蔡玉梅和丈夫只有這一個孩子。曾經,他們把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這個女兒身上。在王鈺還小的時候,他們想讓她學鋼琴,但王鈺死賴著不肯學。在王鈺的眼睛出事的暑假,他們還把王鈺送到了補習班,安排王鈺去補習相對薄弱的數學。
2007年8月,王鈺眼前的世界突然消失了。她患上了神經性母細胞瘤,腫瘤壓迫著她的視神經,奪走了她的光明?;艁y,占據了蔡玉梅的心。她提前在一個銷售輪胎的崗位退休,決心無論如何都要治好女兒。她一個人牽著女兒的手來到了北京,穿梭于茫茫人海,奔走了四五家醫院。
這一治,便是整整半年時光,住院就住了兩個多月。
王鈺躺在病床上,無法看見周遭的人和物,但她知道,母親蔡玉梅就坐在病床旁的凳子上。到了晚上,蔡玉梅將幾張凳子拼起來,當做睡床。
最難受的是她做手術的時候,早上8點進去,下午2點才出來,五六個小時,我就在手術室外,顧不上吃飯,不知所措,只能不停地重復祈禱,祈禱。蔡玉梅回憶。
那時,其實我很想跟媽媽說聲謝謝。但我沒說,我怕她難過。王鈺說。其實,蔡玉梅真的難過過,但她的眼淚,藏在了那些無人看見的夜。
媽媽,給我唱豆芽菜
簡單陳設的廳里擺了鋼琴,鋼琴上方擺著一排玩具:一把小提琴模型,幾個小奇貓,一只龍貓,一只唐老鴨,還有別的。我不喜歡玩具,看不見它們。玩具是堂妹的。
一曲《歡樂頌》,王鈺彈琴的時候,眼睛平靜地望著面前的墻。蔡玉梅就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捧著一本琴譜,念上面的豆芽菜。
那是2011年的一天,蔡玉梅帶著王鈺在一個教堂參加唱詩活動。教堂的唱詩有鋼琴的伴奏。雙手合十的王鈺,在聽唱詩的某一個瞬間,被琴聲感動了。媽媽,我也想學彈鋼琴。唱詩結束后,王鈺向蔡玉梅說。
對于一個連鋼琴擁有88個琴鍵都不知道的盲人來說,學鋼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為了幫助女兒學會彈鋼琴,蔡玉梅也做起了學生。她學琴,我學譜,我學會了念給她聽。
媽媽,琴譜是怎么樣的?王鈺問。
和‘豆芽菜’差不多。蔡玉梅看著滿紙的豆芽菜。一開始,她一個豆芽菜都不認識,她去問教堂彈琴伴奏的人,慢慢開始學會了哪個豆芽菜代表踏板,哪個豆芽菜代表休止符。一把年紀了去問別人,挺不好意思的。對鋼琴一竅不通的母親,吞吞吐吐地唱出一個個豆芽菜。女兒豎起耳朵,用手摸索著黑鍵白鍵,敲出醉人旋律。
我媽媽老是唱不準,可能只有我聽得懂。王鈺說,她懂母親的豆芽菜。
2011年圣誕節,王鈺出現在基督教堂的唱詩班中。想到要登臺伴奏,王鈺緊張極了。我不敢。王鈺跟母親說。母親卻在一旁煽風點火:叫了就上唄。
一個200多人的場地,站在唱詩隊伍里的母親,第一次,聽到女兒的琴聲伴隨著唱詩回蕩在人心。母親越加相信,無論苦樂,這一切都是上帝的賜予。彈琴的王鈺無法看見這200多人,她只知道,媽媽就在他們中間。
媽媽,把題目念給我聽
現在,閉上眼睛,努力想象你面前有一臺鋼琴,敞開著里面8000多個零件。200多個弦軸,連接著的200多根琴弦,接收著來自88個琴鍵的變化。然后,努力想象一位看不見的女孩通過扭動這200多個弦軸,按響琴鍵,來校正傳入耳朵里的聲音。
我沒有看過鋼琴的內部結構,但我可以想得出來,一定是亂亂的。王鈺哈哈地笑了起來,說她小時候在動畫片《貓和老鼠》中,看見過鋼琴的模樣。
面對著一堆鋼琴零件,王鈺找到中音區,把一根止音帶裝到琴弦上,尋找著最左和最右的兩個音。她要通過這兩個音,來確認摸索其它的音。這是琴槌,但很可惜,我不知道‘槌’字怎么寫,沒看過這個字。王鈺摸索到鋼琴的一個零件,遺憾地說。
蔡玉梅默默地看著。女兒調音的時候,她就在女兒的附近,隨喚隨到。過程是煩悶的,女兒一忙便是幾個小時,她在一旁呆坐消磨時間,有時,甚至打瞌睡。
3年前,國家二級鋼琴調律師湯強有感于這母女倆的執著,低價賣給她們一臺鋼琴,去年又義務教王鈺調音。我準備以損壞一臺鋼琴的代價,來教好這個孩子。
湯強記得,去年3月份以來,這對母女倆早上來了,中午走,下午來了,傍晚走,每天來回四趟,數十公里的路程,蔡玉梅來回接送,風雨無阻。王鈺也很努力,一遍又一遍地摸索、扭動弦軸,辨別每一個音。湯強覺得,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
去年12月,鋼琴調律師資格證的考試在廣州舉行。王鈺牽著蔡玉梅的手走進了考場。與很多考生不同,考筆試的時候,王鈺的身邊站著蔡玉梅。蔡玉梅一字一句的將題目念給女兒聽,女兒將答案告訴蔡玉梅,再由蔡玉梅寫在試卷上。一字一句,王鈺覺得,母親蔡玉梅就是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