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關于民族樂派的作者我們議論到圣-桑斯。他是以法蘭西音樂文化的衛士自命的。尤其在普法戰爭法國失敗的刺激之下,他竟偏激到排斥德國人的作品。其實以真正的法國味而言,比才才算得上民族味醇濃而又自有其鮮明個性的偉大作曲家。 提到這個名字我們就不會不想起超人哲學家尼采。他從對瓦格納的狂熱崇拜中醒悟過來,幻滅之余,忽然看見一片真正的陽光,不覺為之狂喜。那正是他聽《卡門》的感受。從這段真實的樂史佳話便知道比才的音樂是何等的不凡了。須知尼采不但是一位了不起的思想家,也夠得上大半個音樂家的。 比才的音樂是如此流行也無人不愛,很可能被誤認為并不深刻也不高雅,只是動聽而已。其實他這種音樂平易近人而又深入淺出,既不同于瓦格納的玄奧繁復,也不流于古諾、馬斯內等人的俗媚。你必得在同他的對立面相比較對照的精讀中細細品味,才能體驗其真誠自然之美。它固然是徹頭徹尾的法國味,比柏遼茲和圣-桑斯更真的法國味;然而連德意志的高傲無匹的超人也能欣賞它,又可知其中之美是更高更普遍了。比才的音樂絕不故作深刻,充溢著溫暖而并非溫情也不過火的人情味。《卡門》是如此,人們已耳熟能詳,不消再絮煩。《阿萊城姑娘組曲》的真正價值,恐怕有些愛好者還不甚了解。這一組音樂在風味上和《卡門》有所不同。《卡門》表達出一種激情;《阿萊城姑娘》則表達了溫柔敦厚而又是悲劇性的人情,它原本是為法國作家都德的劇本所寫的配樂。我們聽那音樂時也不禁聯想起都德的文情。瓦格納的音樂往往叫人覺得是將歷史與現實拔高而且用高倍放大鏡放大了的,可敬可佩而不大可信可親。比才之作總是人世的,沒有什么同現實人生疏離的感覺,可愛亦復可信可親。《阿萊城姑娘組曲》中的《田園》《小步舞民鐘樂》與《弗朗多爾舞曲》等等都是非常耐讀而永不失其新鮮感的。 交響樂思維,似乎還是德奧樂人更拿手。到了所謂后浪漫主義時期,這又從布魯克納和馬勒兩位交響樂大師的作品得到證明。這兩位都留給后人十部交響曲(前一位的十部中有一部未編號,后一位的最后一部未完成)。說句務實的話,要遍讀細聽這種龐大而且沉重的交響樂文獻,對于經驗還不多的愛樂者實在是一種很吃力的事情。布魯克納偏愛龐大的音響建筑,耽溺于瓦格納式的宏偉殿堂的營造。聽他這種音樂,沒有很大的耐性是往往會想掩卷輟讀的。那種始終無大變化的冥想氣氛,也常常叫人疲倦而想透一下新鮮空氣。 這樣的殿堂,自然也應該去游覽一番的。但我懷疑有多少現代人是真正流連忘返的。 至于如今看來頗有吸引力的馬勒,他那些交響樂也是巨型建筑,音響的森林。構思復雜,頭緒紛繁,配器精彩,音樂不落前人窠臼。他的作品比前一位大師更有聽頭。可惜的是,那藝術表現上的精彩終究彌補不了情感內容上的空虛。空虛迷們以至悲觀厭世的情緒當然也是他那時代的反照,但是反來覆去地傾吐個人的牢騷,以至歸心彼岸,仰求上蒼,而且用了夸張的過分激動的語言,反復訴說差不多的意見,那就很容易叫人聽飽反而開始厭食了! 和他同時代的另一位交響音樂名家是理夏德·施特勞斯。此公才氣過人,從年輕時候起便連篇累牘地發表了名噪一時的大作品:《唐璜》《梯爾·艾倫斯皮格爾的惡作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唐吉珂德》《英雄的生涯》《阿爾卑斯山交響曲》……都顯得他多么善于揮灑其管弦妙筆表現其形象思維,刻畫各種各樣具體內容。他曾自夸有無所不能描寫的本事,倒也并不全虛假。例如唐璜一題,歷來寫的很多了,他這篇音詩可謂著墨無多而效果出色。在《唐吉珂德》中,寫憨而可敬的騎士與狡而可喜的跟差的滑稽冒險史,斗風車,戰群羊等等,無不活靈活現,即使有時滑到庸俗的邊緣,卻總是不落凡套,帶著文學原著的幽默味。他甚至才高膽大到敢于用音樂語言譯釋那本天書般玄妙的尼采名著。而聽起來即使不一定能傳原著之神,當純樂來欣賞是絕不枯燥乏味的。在猶如一部有聲自傳的《英雄的生涯》中,大言不慚地作自我畫像,尖酸地挖苦丑化私敵,鋪排自己的輝煌業績;像這種在他人恐怕是難于落筆的文字,他卻從容寫去,盡情發揮,弄出一大篇文章來,叫人聽得饒有興趣,雖覺有點好笑,卻也不得不贊嘆其技巧與才華的。再如《阿爾卑斯山交響曲》,從登山寫到下山,從拂曉寫到天黑,中間又探幽,觀瀑,遇險,加上雷雨風暴,簡直像一幅流水帳似的山水人物長卷。可他畫得如此生動有致,始終可以抓住聽者,不覺便追隨作者游完了全景。到19世紀末,音樂中的寫景文、山水畫已經過剩,真難為他還能擺脫了陳詞濫調,寫得既有生氣也不乏新意。 他還有一篇《七重紗衣舞曲》,取自所作歌劇《莎樂美》。曲中運用高妙的管弦配器,烘托出陰森得令人毛骨悚然的戲劇氣氛,也是值得一提的。 然而,如果要在這許多可喜之作中找出必讀的來,那可又不大好辦了。 意大利人雷斯庇基,他的作品雖不妨歸在民族樂派里,但他又吸收融合了巴羅克、古典、浪漫派的成分。因此聽他的作品,往往只感到那音樂出色與完美,竟不覺得那是哪個民族的色彩了。 他有三篇以羅馬為主題的管弦樂作品,即《羅馬的松樹》《羅馬的噴泉》與《羅馬的節日》。前兩篇稱得上標題音樂中的上乘之作。 一部標題音樂作品,能做到刻畫精工還不是最難的事。貴在既有畫意而又詩情洋溢。我們從聽標題樂作品中還不難發現,有些漂亮的音畫,縱然逼真,可惜畫中無詩,無情,無我。高明之作大抵是畫中有詩,詩中又有我,而那個我既是靜觀者,又是真正動情的。 雷斯庇基這兩篇作品便可謂既是寫生的音畫,又是懷古之音詩了。其中詩情畫意之濃,交織交融,真正令人低徊不盡,聯想紛涌,不覺為之深深陶醉了!在聽不勝聽的標題樂文獻中像這樣的作品并不多見。 《羅馬的松樹》的第一章還不那么吸引人,第二章便把人帶進了古羅馬基督教徒殉道者的地下墓葬。氣氛于陰沉之中含著追念與虔敬之情,叫人遙想當時的史境,頓時激起一種對殉道者堅貞之志的肅然敬畏。 此作中的第三章無疑乃最精彩名貴的一篇。月夜松風,本來也就可供描畫吟詠一番了,但作者于此并非只是平常地賞玩景色,而是巧妙又自然地讓聽者感受到畫中有一個懷古之士在看月聽松,同時也便似乎感受到了其人吊古傷今的那一番感慨萬端的心情了。 中國古人曾發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之嘆。作曲家這里寫的也可能是曲中人以眼中之月色想到了它曾映照過的古羅馬英雄豪杰吧? 中國人聽這一曲,假如不期而然地想到了大詩人李太白的名篇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那是很自然的。因為由中的這一片好月色還伴著萬壑松風,有色有聲,顯得更立體,更富于動感,也更有情致了。 雷斯庇基無愧于他的老師——配器大師里姆斯基-科薩科夫。在這兩篇音樂中,配器藝術之妙,對于渲染詩情畫意所發揮的作用是有耳共賞的。就在對月夜松風的表現中,詠唱主要旋律用單簧管是極其允當的角色分配,這一運用可作為配器法的名例而不朽了!而襯托著單簧管的領唱,弦樂掀起了松風陣陣,那效果也是絕妙的!波瀾迭起,跌宕多姿,風聲、松聲的起伏,其實又同景中人的心潮是呼應共鳴的!正是在這些地方,詩情畫意打成了一片,聽者也進入了樂境的深處也忘其為樂了! 《羅馬的松樹》最末一章也不俗,它展現的是古羅馬軍團遠征歸來的大畫面。對這種場面作一般的描畫并不難討好,但最容易流于形似,熱鬧一場,沒有什么畫外之韻。此曲卻有新意。它讓我們仿佛看到了阿庇安古道,也聽見了踩踏在古道上的大隊人馬的腳步聲。作者調動了整個大樂隊,其中包羅了一般罕用的管風琴和兩架鋼琴,用來制造那似簡單而實復雜的沉重的腳步聲效果,而這殷然如遠處雷鳴的腳步聲既富戲劇性又深含詩意,它也是歷史的腳步聲!沒有深沉的歷史感的,或者換了個不是古羅馬人后裔的作者來寫,也許寫不出這樣濃郁的味道。整篇音樂是一個安排精致的綿長的漸強,從隱約可聞逐步升級為最終的驚天動地。這是比那種所謂壓路機式的羅西尼漸強更有震撼力的漸強! 《羅馬的噴泉》中又有意境全然不同的妙筆。其中,第四段《梅地奇別墅的噴泉》是壓卷之作,也同樣是詩情畫意中滲透了史感的標題樂,而更顯得神韻悠然。此曲堪稱摹寫暮色的絕唱。音樂文獻中似乎還想不起有可與之相提并論之作哩。于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惆悵中又浸透了對往昔的愁思。人們聽此曲會有許多歷史聯想,恍惚可見那景中人便是《羅馬帝國衰亡史》的作者吉朋。他正在憑吊舊墟,回顧滄桑。 值得提醒聽眾的是此曲中所寫的暮靄不是靜止的、凝固的畫面。作者把日落黃昏時不知不覺便從絢爛的云霞淡出為蒼然暮色那過程作了神異的表現。這是透納和莫奈的畫筆所無法追蹤的! 作者在此曲中用上了多種多樣的裝飾性樂器,如鋼片琴、鐘琴,加上豎琴和鋼琴,這多種色彩耀眼奪目的妙音又同細分的弦樂與木管銅管之聲交織交融,織成一幅音的錦繡,像印象派畫人的彩筆那樣,點染出云霞的燦爛色光。更微妙的是我們在目迷五色的同時又似乎可以感受著薄暮時的大氣的變化。渺渺殘鐘的余響搖漾著融入這大氣中,升騰,彌散,于是又聽到了用木管代言的鳥語,眾烏歸巢,繞樹三匝。百鳥驚喧中也啼叫出不勝惆悵之情。聽到此,我們的心恍如也同那音樂一道彌散開去了!